从民主的符号到本色的回归

在美国政党政治中弥漫着一种犬儒主义的氛围时，缅甸抵制独裁的象征——昂山素季的到访有如一阵清风。

在人的天性里，总希望有可以让自己崇拜和模仿的领袖，也希望领袖能反过来激励自己。随着瓦茨拉夫·哈维尔的离世，以及尼尔逊·曼德拉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昂山素季夫人，亦或如其缅甸同胞所尊称的“道·素”【见注释1】，如今成了世界范围内唯一一位，象征人们对自由与人格尊严的追求的人物。

绝大多数民主和解放运动领导人都难以做到名副其实——他们符号价值往往大于实际意义。近距离观察他们，你可以发现（他们身上有）很多人性的弱点：自大、易怒、不安全感、刻板、鼠目寸光。同样的，昂山素季也不全像其忠实拥趸心中所勾勒的圣人形象。“我也有自己的缺陷和弱点”，她在旧金山这样告诉缅甸的听众。很多缅甸的民主人士希望她能够集思广益。其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NLD）也亟需启动拖延已久的组织改造。不过就道德明晰性、个人勇气和政治视野而言，她的确独树一帜，是具有全球影响力的民主的良心和坚守民主制度的楷模。

和哈维尔、曼德拉和自由的良心（她经常引用的）圣雄甘地一样，昂山素季在承受个人的痛苦和牺牲过程中树立了自己道德典范的形象。从1989年7月之后的21年里，她有15年是被软禁在仰光的，（在这段时间里）她基本和家人断了联系。就连丈夫去世，她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2010年11月，缅甸举行大选，在军政府支持的候选人获得压倒性胜利之后，昂山素季终于结束了她的囚徒生活，重获自由。这标志着缅甸政治开放进程的启动和迈向自由的转折点。其意义，堪比1990年曼德拉从南非监狱获释。

在返回缅甸后的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及1990年在缅甸选举中大获全胜却遭军政权无情取消的曲折经历，让昂山素季成为美国国内最受崇拜的外国领导人之一。正因如此，她迟来已久的美国之行（遭软禁后的第一次），成了一桩值得纪念的盛事。在外国政治运动领袖中，或许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把（美国）自由派和保守派、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奥巴马和麦凯恩，老和少以及不同信仰、不同种族的人聚集在一起。这点在她令世人瞩目的17天访美行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她的访问，旋风式地覆盖了美国的八座城市，她的足迹，遍布了无数的集会场所，从国会大厦圆形大厅（2008年她在这里获得了国会金质勋章，不软禁尚未解除）到大学校园，从私人招待会到大量美籍缅甸人为这位即将重获新生的国母所举行的虔诚欢迎会。身影所及，无不人气空前，一票难求。上周六上午，她在旧金山大学给当地缅甸社区演讲，传递希望及和解的信息、表达获得帮助的诉求。国会少数派领袖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参议院黛安·费恩斯特恩（Dianne Feinstein），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George Shultz）和旧金山市长李孟贤（Ed Lee）【该市首位民选华裔市长——译者注】均耐心地坐在木质椅子上，戴着同声传译的耳麦全神贯注地聆听。

昂山素季的从容优雅让美国人卸下心中的防备、她身上透着一种温柔而果敢的自信，她恪守着甘地那种对自由、宽恕和非暴力的承诺。一些人期望她追究（当局）那些比软禁更为严重的反人道罪行，或者要求事实与和解委员会做出某种解释——而她则力劝各方，（要妥善解决这类事情）必须代之以一种更为务实与对话的精神。“我们要学会让步，而不是简单将它当做一种丢脸的事”，她这样告诉自己的同胞。她用不同的方式重复强调，当务之急是重塑一个被军人政权蹂躏长达50年，遭受了必要但损害极大的国际制裁的羸弱之邦。

混杂着缅甸一些好斗的人权事业拥护者的呼声，她支持解除美国对缅甸的经济制裁。然而她也呼吁人们要保持耐心和审慎，警惕外国资本任意入缅的“淘金热”。我们要的是有助于民主和人权事业的投资者”，她这样向在旧金山向亚洲基金会的听众说。持续了半个世纪的衰败，给缅甸15至55岁的人群（一拨拨“失落的一代”）留下了一道巨大社会创痕。缅甸要走出困境，需要而且是亟需经济、社会和政治援助。

鉴于军政府的所作所为——1990年窃取她领导的政党在选举中获得的胜利果实、逮捕、虐待并杀害好几代的民主运动人士，人们很难想象她竟然不希望寻求法律问责（如果不叫做复仇的话）。在宽恕的道路上，昂山素季和圣雄甘地如出一辙：“如果我们怀着仇恨长途跋涉去追寻自由，那么最后我们找到的不是自由，而是另一座监狱”，她在旧金山自由论坛上这样说。在此次美国之行中，她重复强调自己对未来的持续关注。她敦促同胞——无论是在美国的还是在国内的，以及国际上对她怀着良好祝愿的支持者们亦要如此。“你不能被意识形态或者浪漫主义裹挟”，她在旧金山大学（的演讲中）警示在场的美国籍缅甸人。她迫切寻求的司法措施是重建一套如今已被完全摧毁了的法律体系。她强调，如果不能够建立起独立、自由、训练有素的司法机构，那么缅甸的民主之役不可能取胜。

当然，立法机构也应当如此。昂山素季在今年4月举行的缅甸国会补选中成功当选议员（她所在的民盟横扫了其竞争的44个议席中的43个），她立即利用这个制度性机会，让其发挥应有作用，从而推动缅甸民主的发展。缅甸的议会发言人，也是该政权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的杜雅瑞曼上将（Thura Shwe Mann）向她抛出橄榄枝，让她主持议会新设的“法治与廉洁委员会”。通过这个平台以及作为议会反对党领袖的身份，她寻求和军队对话，这是他们之前难以想象的。昂山素季敏锐地认为，2008年宪法必须大修，剔除其中授予军队大量非民主权力的条款。目前军队（根据宪法规定）占据议会四分之一的席位，她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她对亚洲基金会的观众说：“这让我们有机会了解军方，也给了军方了解民主制度如何运作的机会”。

昂山素季深知，前方的道路艰险且充满不确定性，这远非很多缅甸内外人士一厢情愿认为的那样“民主化进程不可逆转”。艰苦的谈判还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要进行宪政改革，以确保一个拥有真正民主政体的国家能够从下一次（2015年）的全国性选举中诞生。无论是实现和平还是民主，都需要与缅甸国内的少数族群进行广泛的协商，这样才能建立一个联邦国家，并确保不同的族群在让渡自身权力的同时享有真正的政治自主性。

如果联邦制和自治对缅甸民众而言是切实可行的，那么当务之急是建立有效的地方政府架构。这需要大量的培训和机构组建，面对这么艰巨的任务，昂山素季认为首要工作是获得国际援助。而且她还强调，在军政府的统治下，腐败荼毒了整个国家。想要阻止腐败感染新兴的竞争性政党制度，就必须建立严格的问责机制和透明化规则。这在针对缅甸自然资源开掘的投资中更是如此。她和她领导的政党坚持认为，为了打破“资源魔咒”（resource curse）【见注释2】，政府应当签署并实施采掘业透明度行动计划（EITI）。

昂山素季两天内在旧金山出席了三场见面会，最辉煌的一刻，在我看来，要数她回答一个涉及她政治计划的提问——她是否渴望领导缅甸——的时候了。当时我猜想，很多亚洲基金会的听众肯定希望听到昂山素季忸怩作态、措辞精妙的回应，借此维持她作为一种超越党派分歧的民主和人权的象征。但昂山素季并没有逃避，而是积极投向了政治。“你应该把我当作一位政党的领袖。没错，我是民主的象征，但我首先是一名政治家，作为政党的领袖，必须有领导自己国家的志向，因为这意味着你所在的政党必须获胜，而每一个政党都有这样的愿望”。

如果全国民主联盟，或者任何包括昂山素季在内的政治联盟能够在2015年国会选举中胜出，那将是缅甸民主的胜利。要是没有政治、政党和选举动员，胜利只能是不可实现的镜中花水中月。当犬儒主义在美国政党和政客中间盛行的时候，昂山素季的造访让人们精神为之一振，这个“民主的符号”提醒我们，政治是一种高尚的职业，是一种提升公共福祉所不可或缺的方式。

【注释1】Daw在缅甸语中是一种对年长女性的敬称，即女士。

【注释2】“资源魔咒”是一个经济术语，它是指拥有大量资源的国家和地区将不能带给这个国家和地区发展和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