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期待一个什么样的未来社会
2013年12月7日晚,桑德尔在中山大学演讲。(受访者供图/图)
在《反对完美》一书中,哈佛大学教授桑德尔对基因技术做了哲学反省。科技给现代社会带来巨大进步的同时,也带来了深层威胁:如果基因技术用来治疗人的缺陷,会给人带来莫大助益,但如果用来制造“完美人类”,或将带来一场灾难。“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道德经》的智慧,与之颇有相通之处。同样,市场经济带来了巨大好处,但一个金钱可以买到一切的社会是可欲的吗?为什么有些价值不能用金钱衡量?
哲学学者赵汀阳说:桑德尔处理议题,是“关于‘未来’的理解,即人类如何对待作为不确定可能性的未来”。未来生活是否能变得更好,尚在两可之间,我们该如何努力?作为社群主义的代表学者,桑德尔认为最根本的问题是要培育共同体之“善”,以之为基础,才能确定和维护权利,引领我们的未来生活。如何确定市场的边界?在技术应用等领域,如何建立规则?我们能期待一个什么样的未来社会?2013年12月7日,桑德尔教授接受南方周末专访,与读者分享他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尊重价值:不能让金钱买到一切
戴志勇:2011年我们曾请刘瑜与周濂对你进行访谈(见2011年5月31日南方周末,《理解“善”,才能追求正义》),当时你提到尚在写作的《金钱不能买什么》。这本书讨论了很多金钱不能买的事物,比如公民不能出卖选票,父母不能贩卖孩子,用钱鼓励孩子读书会贬损读书的意义等。最近有新闻报道,有母亲卖自己“用不完”的奶水。您反对这样做吗?
桑德尔:在中国买卖奶水合法吗?
戴志勇:应该不合法。
桑德尔:我对情况了解得不够,想得还不全面,你是怎样认为的呢?
戴志勇:部分因为奶粉质量的原因,有时这些奶水是卖给大人的。
桑德尔:真的吗?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你刚问我时,我以为是卖给孩子。我从没想过奶水会卖给大人。这种做法应当被禁止,这样利用市场是不合乎道德的。总体来说,市场经济和市场社会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市场经济是组织商品活动一个很有价值、很有效的工具,但商品社会却是一个什么都可以买卖的地方。
商品社会的生活方式意味着市场价值占据着生活的每一方面,包括我们的家庭,人际,健康,教育,法律等等。这就是我担心的。近几年来,金钱逐渐可以买到越来越多的东西,在社会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我写《金钱不能买什么》的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可以鼓励大家思考金钱和市场的道德界限。有一些东西应该是金钱买不到的,包括卖给大人的奶水。
戴志勇:会造成什么问题?判断标准是什么?
桑德尔:在市场化的社会中,金钱可以买到一切。这样,一切重要的道德价值观都会被腐蚀。比如,是否应允许人们在自由市场买卖肾脏进行移植及代孕?我们应思考,如果允许用金钱买卖这些东西,是否破坏了人类尊严。为了让学生努力学习,用金钱去激励,也许是在用错误的方法损害教育的意义,损害他们对学习本身的热爱。市场经济对实际的物品来说有好处,但当一些无形的东西,或刚提到的某些行为也进入市场时,一些重要的价值就会被损害。
戴志勇:你认为有些价值难以用金钱衡量。怎样确定一个事物的“内在价值”?在一个共同体中,事物的价值跟“共同善”存在什么关联?
桑德尔:比如,教育有三个重要的价值:第一是纯经济的:教育程度高的学生更有机会获得好的工作,赚到更多钱。还有两个更高层次的价值:一是,我们需要培养人的天资与才能,好的教育会促进人自身的发展。让孩子学会欣赏文学、历史、音乐、艺术、哲学——这都是人们所渴望的更高层次的理想。教育的另一个价值与“共同善”有关。对“共同善”的贡献不是只有钱,它还可以培养人们好的判断力,增加公共事务的知识储备。这样,公民们就可以为一个更好的社会做贡献。
戴志勇:你也曾提到过黄牛党倒票的问题。你是否认为倒票或雇别人排队买票会影响事物自身的价值?
桑德尔:这要看你排队买票是为了什么。如果倒卖演唱会门票,这没太大关系,演唱会门票只是为了娱乐,没见到Lady GaGa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倒卖更加重要的票,比如说医院挂号,完全不同。因为它和人最基本的需要而不是和钱有关。所以钱可以决定我是否可以去音乐会,而不应决定我是否看医生。
戴志勇:有时,更严重的或许是“内部人”借内部权力私下分票。这种分配规则与黄牛票哪个对“共同善”的损害更大?
桑德尔:他们对于“共同善”都有损害。但如果卖票人内部贪污,这比黄牛党造成的损害更大,黄牛党至少还排了很长的队去买票。但倒票的做法也并不好,因为需要回家过年的农民工买不起高价票。可如果卖票的人利用职权卖票赚钱,那这种行为更恶劣。
戴志勇:在用法治监督权力和市场运行上,你和你批评的自由主义者并无区别?
桑德尔:是,法治可以防止内部人员滥用职权。不管是在火车站工作的人还是其他任何官员,都不应该像高价兜售火车票一样为自己攫取利益。这可以称之为腐败。应该采取措施去杜绝这种腐败,火车票并不是官员的个人财产,应公开公正地向大众出售。
敬畏自然:为什么不能定做孩子
戴志勇:除了金钱的作用应有限度,你认为技术也应有限度,为什么可以用基因技术治病,但不能利用它来提高人的自然状态?
桑德尔:基因技术应只局限于健康目的。如果用作非医疗目的,就不合适了。比如说我非常健康,但想成为篮球运动员,所以利用基因工程变得更高。这是不合适的,不是生物科技的合理利用。但如果你受伤需要治疗,就没问题。基因研究有利于医疗实现突破。如果基因科技可以帮助我们发现糖尿病的治疗方法或修复受损器官,那非常好。你听过阿姆斯特朗吧?他以前用兴奋剂来增加他的骑车耐力,这不符合道德标准。
戴志勇:阿姆斯特朗付出了代价。运动员不应利用基因技术或药物改变自身的能力,这意味着应首先考虑:到底运动的意义是什么?
桑德尔:对,我们不应为了运动改造身体以获取竞争优势。
戴志勇:如果有一对网球运动员夫妇,通过定做孩子,使他将来也可以成为网球运动员,这合适吗?
桑德尔:这不合适。如果有的父母想要一个蓝眼睛或棕眼睛的孩子怎么办?父母不应利用科技来定做孩子,不管你想要一个网球运动员还是要一个个高的孩子,这会使孩子变成商品,有一天父母们甚至会尝试改变孩子的智力。这跟健康都没关系。不管孩子怎样,父母都应该爱他。如果父母们利用基因技术去改造孩子,这会损害父母对孩子无条件的爱。
戴志勇:孩子就像上天赐予的礼物,只能无条件接受?
桑德尔:对!
戴志勇:你也反对性别选择?在一些国家人们经常重男轻女。
桑德尔:是,我反对。这和选择头发颜色的道理一样。父母们应把孩子当做礼物,而不是提前把他们设计好,选择他们的性别。
戴志勇:很大程度上,家庭是中国人的“宗教”,是否可以把亲子之爱视作最基本的社群之善?基因工程广泛运用,可能对家庭伦理构成什么冲击?
桑德尔:对,家庭是最小的共同体。亲子之爱也是“共同善”中的一部分。当然,更大的社群和家庭还是有很多不同。并且我也相信,非医疗目的的基因工程对亲子之爱和“共同善”都会造成损害。一旦父母习惯了改造孩子,孩子就会被当做商品。
戴志勇:试图定做孩子的父母,有僭越上帝或自然之嫌,同时这又极大地贬低了孩子的尊严。如果共同体基于人口爆炸的担忧,限制成员生育权呢?
桑德尔:我听说最近中国的政策进行了调整,变得更加灵活,更多的家庭可以有两个孩子。我想随着社会进步,政策一定会有更深入的调整。
培育公民德性,改善法治
戴志勇:不同社群的共同善可能不同。比如基督教里讲的神人之爱与儒家传统讲的亲子之爱。共同体之间怎么找到一个相处框架?
桑德尔:这个问题很难抽象回答。要阐明共同善,最好的方法还是把它和社会上随时产生的实际问题联系起来。拿不平等来说,社会中贫富差距不断加大,过大的差距则会损害共同善。即使各自理由不同,但不同宗教和哲学派别都会同意这个观点。不平等会损害“共同善”的原因之一,就是过大的贫富差距会让社会缺乏凝聚力,使人们越来越难感觉到他们在一个共同体中。不同宗教对于这一观点会有不同解读,但不同宗教从不同的哲学角度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我们刚谈到官员的腐败。腐败对共同善的损害基于两个方面。官员们利用特权获得好处时,他们攫取了政治共同体中非常重要的资源;另一方面,他们没有履行公共责任,也会损害政治体系的公信力。很容易看到他们是怎么损害“共同善”的:一是利用公共资源完全为自己谋取私利;二是降低公众信心。
戴志勇:我们可以用法律禁止克隆人,禁止一些损害基本价值和公共精神的交易。但法律是不是终极手段?法律也由人设定,受制于实际权力结构,不断对应共同体成员的认知。尽管科技飞速发展,但我们的确面临着一个极不确定的未来,有没有什么途径能保证建立一种良善生活?
桑德尔:从很多方面看,法治都极其重要。它可以防止专制,也可以建立一个正义的社会。你说的很对,法律是由人设定的,有时它也反映了人类的不完美。我们一直在讲金钱和科技怎样影响价值观,现在我们谈谈什么影响法律。法律的演变受到众多因素的影响。至少从长远来看,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托克维尔所说的人们“心灵的积习”。随着时间推移,法律会反映出公众的观点、态度和价值观。这就是为什么设计出一套在道德上靠得住的社会机制——包括市场和科技机制——是如此重要,这能帮助共同体成员提升自己的观点和德行,从而建立起正义的法律和良善社会。
(戴志勇系南方周末评论员。吕欣、孙湘君对本文亦有贡献,邢煜婧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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