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如何阅读
“至少,我有时梦到,当审判日晨光熹微,伟大的征服者们、律师、政治家前来接受封赏——王位、桂冠、名字永不磨灭地刻在永不腐朽的花岗石上——无所不能的上帝看到我们胳膊肘下夹着书走来的时候,转身面对彼得,不无一丝妒忌地说道:“看,这些人不需要封赏。我们这里没什么可以给他们。他们已经爱上了阅读。”
关于阅读,一个人能给别人唯一的建议就是,不要听取任何建议,跟着自己的感觉,运用自己的推理能力,来得出自己的见解。如果在这一点上你我打成共识,那么我才能无拘无束地提出几点想法和建议;因为这样你才不会让我的想法和建议束缚住你的独立性。独立性是读者拥有的最重要的品质。毕竟,关于书籍能制定什么条条框框呢?滑铁卢战役无疑发生在具体的某一天,可是,作为戏剧,《哈姆雷特》就是要比《李尔王》好吗?没有人能这么说。每个人只能为自己找出答案。把重裘长袍的权威引入到我们的图书馆里,让他们告诉我们怎样阅读,阅读什么,为我们阅读的内容打上什么样的观点,这样就毁掉了自由的灵魂。自由是图书馆圣地里的气息。我们在别的其他地方都会受到法律和习俗的约束。唯独这里没有。
她提醒着不要将以往的看法和先入为主的观念带入阅读中来:
想从书中获益的人很少。绝大多数常见情形是,我们带着混沌而又零碎的想法接触书本,遇到小说就会说故事应该是真的,遇到诗歌会说情感应该是假的,遇到传记会说传记中应该有夸张成分,遇到历史会说记录应该加强我们的偏见。如果我们读书时能抛弃掉这些先入为主的观点,就会起了一个令人钦佩的开端。别对你的作家颐指气使;努力成为他。做他的同事和幕僚。如果你一开始就踟蹰、保守、持批判的看法,那么你就阻扰了自己从阅读中获得最大程度的受益。而如果你尽可能地敞开心怀,那么第一个句子的转折和修辞方式的变化,这些不易察觉的细腻手法提醒着你、暗示着你,并把你带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面前。沉浸其中,熟识这个人,不久你就会发现你的作家在给你,或者说试着给你一些清晰得多的东西。
伍尔夫提醒我们阅读写作的技巧相互渗透:
也许理解小说家写作的基本纲要,最快的方法不是通过阅读,而是通过写作,亲身体验遣词造句的风险和艰难。
她认为:运用想象力本身就是一种特别的技能。
阅读小说一项艰难而又复杂的艺术。如果你打算充分体会小说家——伟大的艺术家带给你的体验,你不仅要具备足够细腻的洞察力,还要运用上足够大胆的想象。
作为一名无可救药的古老日记和信件的爱好者,我特别为伍尔夫对这种文学上的窥伺魅力的见解所吸引——尤其想到伍尔夫自己出了名地记了大量日记。
我们必须要问自己,一本书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作者经历的影响——要让一个人来诠释作者到多大的程度才算安全?我们要在多大程度上抵制或回避这个人在我们心中唤起的同情或厌恶?文笔如此细腻,角色才会如此深入人心。这些问题压在我们的心头上。带着这些问题,我们阅读作者生平和日记。我们必须自己找出答案。因为像在这样仁者见仁的问题上,再也没有比受到别人喜好的引导更糟糕的了。
与此同时,我们读类似的书还抱有另外一个目的,不是为了更多地了解文学,不是为了熟识一些名人,而是为了唤醒、运用我们的创造性力量。
伍尔夫继而谈到诗的意象的联缀跳跃。关于“诗是什么”、“好诗具备哪些要素”,他人写过不少著名的沉思录,伍尔夫也补充了自己的见解。
诗歌的感染力深刻而又直接。在读诗的时候,除了诗歌本身唤起的情感,我们再也感受不到其他。这时,我们感受到了多么深邃的情感深度——我们是怎样猝不及防而又完完全全地沉浸其中。什么也抓不住,也没有任何事物令我们在傲游中驻足……诗人总是与我们同行在同一时代。我们此时的存在状态成为话题的中心,受到限制,如同处在一场剧烈的个人情感波动中。接着,情感如同涟漪一般在我们的脑海里向更广泛的地方扩散开来;触及到久远的感受;于是这些感受产生回想,形成判断;然后我们意识到这些回想和反思。诗歌的表达张力覆盖了情感的广阔天地。
但是,伍尔夫提醒我们,尽管体验本身具有迷一般的魅力,可阅读的真正受益来自于酝酿阶段;在这一阶段,短暂的印象与更深层次的想法一样同一、直白:
第一个过程以最大的理解程度接受印象,只不过是阅读过程进行到一半;这一过程必须要靠另一半来完成,如果我们希望从一本书中领略到完整的乐趣。我们必须对各种光怪陆离的印象形成判断;我们必须要从这些转瞬即逝的形象中塑造出一个深刻而又持久的形象。但是不能一蹴而就。我们需要等待阅读的尘埃落定;等待脑海里的冲突和疑问渐渐消逝;我们散步、聊天、从玫瑰上摘下枯萎的花瓣、睡觉。然后,突然,出其不意,这一切就完成了,因为自然承担了这些转换的工作;这本书再次返现时已有大大的不同。它以一个完整的体系浮现在我们的认知系统中。
为了证明“所有的创造性都源自先前的经验”的观点,呼应自己有关青少年模仿和艺术的见解,同时也回应亨利•米勒“文学的巨大宝藏,不论在哪个分支领域,都是由代代相传的看法构成”的观点,伍尔夫写道:
我们可以确认的是:新诗、新小说的新颖是其最表面的特征,还可以确认:我们只需对老作品的评价标准做些许调整、而非重造标准。
她完美地论证了品味的培养。这一概念已见之于科学中的平行概念。她指出罗盘指针日臻趋向完美吗,是从阅读艺术中获得的最终极的实质性奖励。
假称阅读的第二环节——评价、比较,跟第一阶段敞开心怀接受数不清的快速略过的印象一样简单的说法很愚蠢。继续阅读却没有书摆在面前,脑海中有坚定的形象对抗其他,广泛阅读并能以足够的理解力做出生动而又明白的比较,要做到这些非常困难;而更困难的是更进一步指出:“不仅是这种类型的书,还有这本书的价值;在这儿表现糟糕;而在这儿却体现得很成功;这儿写得不行;那儿写得不错。”读者如要做到这一步,则需要拥有丰富的想象和犀利的见解,而且,他们知道拥有独立的见解是多么的不易;对于那些最自满的人来说,他们除了在自身发现孕育这些能力的种子之外,再无其他可能。那么,取消这一环节的阅读,让评论家们——图书馆里的长袍重裘的权威来为我们决定书籍的绝对价值,不是更明智吗?这绝不可能。我们可能强调同情的重要性;可能在阅读时带入我们的个性。可是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百分百地同情或百分百地沉浸中去;我们的心中总有一个恶魔耳语道:“我憎恨;我喜欢。”我们也无法让他噤声。的确,正是我们的爱憎才会令我们与诗人、小说家的关系如此亲密,才会让我们无法忍受面前出现另外一个人。然而,即使结局触人眼目、有违我们的判断,但是,我们的欣赏品味、感受波及全身的情感感受力,却是指引我们的明灯;我们通过感受不断学习;我们压抑自己的习性而不断地做出修正。但是,时间一长,我们能够使自己的欣赏品味训练有素,接受某种控制。浸淫在大量各种类型的书籍之后,停下阅读,我们的品味在诗歌、小说、历史、传记等不同类型的书籍间寻找间距,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中寻找万千形态,然后,我们发觉我们的品味多少有点改变;它不再那么求全责备,反而更具反省性。
然后,伍尔夫像往常一样快速用一句话道出一则真理。这条真理跨越文学的范畴,适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
再也没有什么比制定跟实际脱离的真空里的规则更容易也更徒劳的事情了。
她最重要的一个观点围绕着我们作为读者对写作内容的性质和特点集中起到的影响。
如果按照合理的方法读书需要想象力、犀利的见解和判断等鲜有人拥有的特点,那么你可能会得出结论:文学是一门复杂的艺术;我们即使阅读了一辈子的书,也不太可能为评论做出任何有价值的贡献。我们必须维持读者的身份;不应该沾上更多属于稀有物种的评论家的荣耀。但是,我们依然有作为读者的职责以及重要性。我们提出的标准、做出的判断悄无声息地风传开来,构成作者写作时的部分氛围。影响一经产生,即使没有付梓,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这一观点永远也不会过时,然而放在现在再也恰当不过。我们通过点击鼠标、订阅、分享以及你的忠诚,选择不同类型的写作和发表的媒体。在读者变成付费浏览的眼球的年代,我们能够得到的只有太多的页码,太多“受到赞助的内容”,以及太多的幻灯片——我们希望,渐渐地,或许也是艰难地,媒体世界会开始转变态度,反思并尊重阅读的艺术,把读者当做真正的“同事和幕僚。”
伍尔夫温和而又肯定地提醒我们业余爱好在推动文化前进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如果躲过了媒体难以预测的炮火,作者感到了另外一种批评——那些热爱读书的人们的看法,吞吞吐吐、外行,参杂着极大的同情而又格外的严厉,这或许会帮助作者写得更好吧?
最终,伍尔夫,开卷有乐的雄辩鼓吹者,认为阅读不是达到某种理智目标的手段、而本身就是理智与创造性的奖赏。
至少,我有时梦到,当审判日晨光熹微,伟大的征服者们、律师、政治家前来接受封赏——王位、桂冠、名字永不磨灭地刻在永不腐朽的花岗石上——无所不能的上帝看到我们胳膊肘下夹着书走来的时候,转身面对彼得,不无一丝妒忌地说道:“看,这些人不需要封赏。我们这里没什么可以给他们。他们已经爱上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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