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媚时代的中国梦

 

　　威权的解体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元老时代的彻底结束，“打江山”的一代被时间先后埋葬了，靠余威建立统治威严的也纷纷退居幕后，新登台的不复有任何可以倚靠的资源，尽管有“大王”的名头，但却很难有一言九鼎的威风和底气；二是国民的普遍觉醒，在精英知识分子的启蒙下，越来越多的人弄清楚了他们和政府的关系——他们在纳税养活的这些庞大自恃的官吏面前，逐渐有了自信和勇气，他们尝试俯视这些曾经令人生畏的人物。

 

　　至今已有127万粉丝的“学习粉丝团”微博的出现，是十八大之后因渴望变革所催生的一只妩媚的小燕子，主持者试图以平民视觉端详新任领导人，亲近，甚至有点亲昵，意在解构威权时代僵硬的官民关系。新政领导人做出了一连串亲民姿态，不端架子不讲空话废话套话，赢得了民众的普遍好感。大陆人民感受到了久违的人味，来自中南海的真人的气息，1980年代中期，他们曾从胡耀邦赵紫阳身上感受过这种迷人的气息。

 

　　但官场并未改变。在某一个层级之上，大家都是主子，尽管还有老大老二的区分，但表面上可以做到平等相处，除此之外，似乎只有主子和奴才。壁垒森严的上下级尊卑关系，左右着官场的气氛，并由此生出一连串欢乐的泡沫。

 

　　2012年3月8日，习近平参加十二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江苏代表团审议。习一进门，气场就变成了上对下的关系，“参加”很自然地变成了“指示”，代表团成员除了佯装如沐春风如饮甘露用力记录之外，还得有回应式表态。在官场，坐庄的主持人肩负阐述领导人讲话内涵的神圣职责，他必须具备条分缕析的能力，能恰当地把领导人的讲话提升到某个高度，并用最恳切的话语进行恭维性评论，这是一门技术活，既捧了领导的臭脚，又不能让领导有不适感。其中的拿捏颇为不易。

 

　　有资格表态的是一省之君，江苏省委书记罗志军。他的表态一气呵成，仿佛小学生背书一般，行云流水，铿锵有力，却令人产生生理性不悦。看上去，他尚未完成话语方式的转变，仍按照官场规则惯性表态。我不知道习的反应，但为习感到不安：如此这般假大空表态，与你所提倡的讲真话讲实话主张背道而驰，给社会传达的是负面信息：你喜欢马屁精，很受用被拍。

 

　　首先，该地方官不是用心说话，而是借用常用套话造句：“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讲话，对江苏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重要”乃废话，但不得不说，一句话就把整个代表团置于聆听指示的地位。接下来自然必须扮作小学生，“我们一定要深刻领会、认真贯彻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指示”，“一定要深刻领会”“认真贯彻”，常见空话，令人生厌。接下来的用词就有点创新了，“咬定‘两个率先’目标不动摇，一张蓝图绘到底，一任接着一任干，以更加过硬成果谱写好‘中国梦’的江苏篇章，不辜负总书记对江苏的亲切关怀和殷切期望。”“咬定”，拟人化，很用力，但过了；“一张蓝图绘到底”，听起来很顺溜，却是不伦不类的比喻，蓝图者，施工图也，须照着做才行，把蓝图绘到底意味着一直做规划，玩虚的，难道是自我讽刺么？“一任接着一任干”，就有点滑稽了，一厢情愿了，你只能完成你任内的事情，换届后，人家怎么干，与你无关，你也无权干涉，但这词用得有气势，给上司一个决绝的姿态。“更加过硬”“不辜负”“亲切关怀”“殷切期望”，皆套话，不用这些词，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

 

　　我不由想起另一个人的讲话来。

 

　　张德江主政重庆后，薄熙来的老搭档黄奇帆接连表态，要支持新人的工作：“要时刻绷紧稳定这根弦，确保不出任何乱子，让中央放心，让全市人民满意。要在以张德江同志为班长的市委领导下，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好势头，倍加珍惜心齐气顺、风正劲足的好局面，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努力做好改革发展稳定各项工作。”“时刻绷紧”，“确保”，“让……放心”，“让……满意”，都是极端词汇，堆在一起令人产生很不真实的感觉：你能做到吗？你跟薄熙来滚打摸爬数年，在巨大的转折面前，仿佛没有任何不适，还是如此团结一致，精神饱满，好像只是听命于机头的高铁车厢，可以跟在任何一辆机头后面，一直走下去。黄奇帆市长其实想说：我们只是一个技术团队，谁带队跟谁走。——这是在柔韧地将军：我们是执行者，一枚小小的螺丝钉，一切听决策者的，若有差池，怨不得俺们做小的，找老大去！看似向中央和钦差大臣表忠心，实则暗含机锋：你让我们往哪儿走都行，但走不动抑或走错了，请自裁吧。话满得好像能溢出来的高八度表态，不过是个政治免责声明而已。

 

　　如果说官场的媚语还显得笨拙和僵化外，一些媒体高人的媚术便令人瞠目结舌了。

 

　　在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记者见面会后，白岩松和欧阳夏丹在“新闻1+1”里开展了一场俏丽的语言秀：“今天是17号，星期日；李克强是2007年在十七大上当选的政治局常委；他出生于1955年7月，今年57岁；他是共和国的第7任总理；他今天的记者会持续107分钟。”男名嘴罗列完毕，女利齿继续开发：“看来他真的和这个数字7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在河南干了7年；他有7个恩师……”

 

　　他们找出了吉祥数字“七”说事，吉祥，尊贵，变化，这是数字七的含义，挑出“七”来说，讨好之意溢于言表，男女合唱，以神秘的天意附会新人，貌似机灵的背后，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谄媚味儿。在本应平等审视的地方，媒体人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炽烈的邀宠之心，令人怜悯。

 

　　这不是个例。媒体人自觉地逢迎讨喜似已蔚然成风，就在17日的这场记者见面会上，发生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人民日报女记者声情并茂的放电式提问，凤凰卫视胡一虎令人起腻的攀亲式提问，以及会后一帮记者抢夺李克强“圣水”的丑态。

 

　　这是一个佯装低智商才能胜出的年代，高智商佯装低智商，是一种最高级的生存策略。合并机构合并出了史上最冗长的名字，面对漫天遍野的质疑，中编办官员王峰反问道：要准确完整表达新机构的职责范围，我只能拉这么长。无独有偶，最高法院院长王胜俊将“3·14“念成3点14事件、“7·5”念成7点5事件。这与语文水平无关，不过是官场进入超低智商时代的确证，智商低者胜出。智商正常的，就当旁观者吧。当你们嘲笑人家智商低的时候，其实已经被人蔑视了。

 

　　官场和媒体的媚脸具有负示范作用，当全中国都在习李的正示范下咿呀学步之际，自如也罢，僵硬也罢，但都被驱使着说人话做人事，此时此刻发生的这一系列媚态事件，颇能影响整个社会的情绪。仿佛春雪装扮的童话般的帝都，仅仅一天就被妩媚的太阳打回原形，只在人们心里留下一个恍惚的梦影。

 

　　“习李新政”若很快便成了自娱自乐的“二人转”，中国的结局就摆在那儿。